第三回 石窟宗师留秘笈-《牧野流星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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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最初杨华尚未注意,只是津津有味读那注解,懂得了“嫩”是以刀尖接触对手的兵器,“老”是以刀柄砸磕;刀柄磕托稍慢为“迟”,刀尖先迎为“急”。

    注解不单解释“术语”,还有注解者本人的心得,如:“嫩须轻灵,老须用劲。急防躁进,迟防生变。主客易势,当在敌方攻势最急之时出其不意行之。”等等。注解的文字写得密密麻麻的,比正文还多。

    杨华茅塞顿开,大为欢喜,心里想道:“这些刀法上的精义,用在剑法上大概也是可以的。看来上乘的武学似乎都是殊途同归。”忽地心念一动,不觉咦了一声,想道:“这人的笔迹,我好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?”

    “孟家刀法”每一页的后面,都插有纸质不同的另一页写上添注。杨华起了疑心,不先练那刀法,先把每一页的书法仔细察视。越看越觉得熟悉,但却想不起来。

    他在剑池旁边低首沉思,“这是孟家刀法,添加注解的人最可能的当是孟元超了。孟元超我见也没有见过,焉能熟悉他的笔迹?”

    池中出现他的影子,杨华忽地想起小时候母亲和他在北戴河上泛舟的情景,不禁心痛如绞,想道:“爹爹对我虽然也好,总是不及妈妈的好。她不但自小教我武功,读书写字,也都是她一手教的。唉,想不到我和她已是永无见面之期了。我必须听二师父的吩咐,练好武功,为她报仇,管它这些字是谁所写,我还是先练好刀法吧。将来见了孟元超再问他也还不迟。”

    他本来决定不去思索那是谁的笔迹了,但当他想起母亲教他写字之时,突然间心念一动,恍然大悟,跳起来叫道:“这是妈的笔迹!”

    但他想了起来之后,却是不由得更奇怪了:“妈怎会懂得孟家刀法?要说她是给孟家的人抄的吧,难道她认识孟元超?孟元超又怎会那样相信她,把家传的刀法给她看,还请她代抄自己所领悟的武学精义呢?”他把孟家刀法翻来覆去的仔细看几遍,注解文字的笔迹确实是她母亲的。当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了。

    杨华没有看错,那些注解的文字确实是云紫萝替孟元超抄的。那时他们正是一对少年情侣。

    杨华满腹疑团,隐隐感觉到母亲和孟家定有渊源,当然他还是做梦也想不到他是孟元超的儿子。

    最后杨华想道:“反正我是要去找孟元超的,见了他自然知道其中原故。何必现在去想这想不通的事。”

    杨华自小得名师指点,资质又极聪颖,苦练孟家刀法,不到半年,便已纯熟,比段仇世估计的所需的一年时间少了一半。

    跟着再练丹丘生传给他的崆峒派武学精义,这是他的本门学问,上手更快。不过对深奥的武功,当然还是不能一学就会。练完这本秘笈,不知不觉已是过了将近一年了。

    在苦练本领、琢磨上乘武学的这一年当中,最令他困惑的是,怎样才能将两种上乘的武学融会贯通?

    他已经领悟到孟家的刀法可以用到崆峒派的剑法上来,但这两门的武学却是有独特之处,例如孟家快刀以快为主,崆峒剑法则以闲雅舒展为主,路数不同,招法大异,甚至有相反的。怎样才能相反相成,合而为一呢?杨华毕竟火候未到,可是难于自己揣摩出来的。

    但虽然如此,在这一年过后,他的武功已是突飞猛进,远非从前可比了。

    还差七日未满一年,他准备满了一年,便即离开石林。他在石林住了几年,一旦就要离开,自是不免对这名山胜地,颇有恋恋不舍的感情。于是在这七天当中,他抛下武功,到处游玩。

    这一日他在剑池洗了个澡,游兴正浓。在剑池上来之后,抬头看那剑峰,“剑峰”二字,相传是明代的天下第一剑客张丹枫所书,铁划银钩,写得十分有力。

    杨华看得心神如醉,似乎张丹枫的书法也有可以和剑法共通之处,忽发奇想,要跑上剑峰摸一摸张丹枫的书法。还想看一看是不是可以把它拓下来。

    剑峰峭立如笔,字刻在一块平滑如镜的岩石上,下面绝无可以立足之处,也不知张丹枫当年是怎样写上去的。

    这样险峭的剑峰,猿猴也难爬上,但已是难不倒武功突飞猛进的杨华。他以壁虎游墙的上乘轻功爬到那块岩石下面,把准备好的一条绳子缚在剑柄,宝剑插入岩石,绳子的一端缚在腰间,身子悬空,摸张丹枫所题的“剑峰”笔划,默想其中可以和剑法共通之处。

    “峰”字最后一笔像一柄利刃似的直拖下来,但中间却有个小小的缺口,笔势不能连续。杨华觉得有点奇怪:“张丹枫写这个字为何不作兴一气呵成呢?”

    杨华把眼睛贴近缺口往里张望,只见黑黝黝的竟是一个不知有多深的山洞。好奇心起,用力一攀那块凸出来的石笋,忽听得轧轧声响,刻有“剑峰”两字的那块大石忽地似磨盘转过一边,出现了一个比海碗还要大的洞口,已经是容纳得一个人钻进去了。杨华拔了一些茅草堆在洞口,用随身携带的火石点燃,让洞中冲出的一股秽气去净。然后下去拿了火把,方始入洞探险。

    入口虽狭窄,里面则甚开阔,杨华走过一条长廊,忽地眼睛一亮,只见一张白玉供桌,桌上写有几行文字。这张玉桌,竟是整块通体晶莹的白玉造成的。玉石不奇,但这样大的一块白玉,可是无价之宝。

    供桌后面的石壁上有个中年书生的画像,丰神俊秀,栩栩如生。左下角写有几个小字“天顺七年化外之民张丹枫自画像。”

    “天顺”是明代第六个皇帝明英宗朱祁镇的年号,(按:明英宗登位时的年号为“正统”,其后改为“天顺”,天顺七年即公元1463年。)距杨华发现画像之时,已有三百多年。杨华站在这一代武学大宗师的画像之前,不由得肃然起敬。

    回过头来,再看那白玉供桌上写的几行文字。四行大字写的是:“入得此门,与我有缘。愿作我徒,戒律必遵。”另一边写有密密麻麻的十条戒条。下面还有一行小字,写的是:“拜师之礼,每读戒律一条,叩头十响,必须用力。”但供桌上却不见有什么拳经剑谱之类。

    杨华心里想道:“我并不贪图绝世武功,但这位前代大侠却是值得我向他磕一百个响头,尊他为我隔世师尊。”

    那十条戒律只有第一条有点特别,其他九条,则是名门正派常见的戒律,不外“不许恃强欺人,不许奸淫掳掠,不取不义之财……”等等。第一条却是:“不作大明臣子,但遇外敌人侵,可为大明出力。”原来张丹枫的祖父乃是和明代始祖朱元璋争夺江山的张士诚,张士诚和朱元璋在长江一战,兵败沉江,故而张丹枫留下戒律,以不做明朝的官列为首要。怎料到有人发现之时,早已是改朝换代了。

    杨华心想:“我当然不会做官。但这条戒律的主旨乃是要抵抗外敌的入侵,如今是满洲鞑子霸占了汉人的江山,根据这一条的道理,我就该和侠义道一起反抗清廷,这正是我今后该做的事。”

    其他九条,更是任何一个正派的人应当遵守的立身处世的道理,杨华当然依得。于是毫不踌躇的便即跪在张丹枫的画像之前磕头。由于他对这位一代武学宗师的仰慕乃是发自内心,因此不折不扣的依照张丹枫遗嘱吩咐行拜师之礼,每读一条戒律,用力磕足十个响头。读完十条戒律,磕足一百个响头,磕得额角都肿起来了。

    忽地奇迹出现,只见他跪下磕头之处,地面凹陷,裂开一个山洞,隐隐透出宝光。杨华挖开泥土一看,地下藏的是一个玉匣,四角嵌有四颗明珠。杨华这才知道,张丹枫要他磕这一百个响头,磕得原来大有道理。打开玉匣一看,里面藏的一本书,封面题的是“玄功要诀”四字。

    杨华得两个师父传他的刀法剑法,对于临敌的招数所知已是甚多,但上乘内功如何修习却是未知。小时候父亲和段仇世虽曾传授过他一点入门的练功法子,后来丹丘生也教过他一些吐纳功夫,但他两位师父的内功都是介乎邪正之间,不能说是上乘的正宗内功心法。张丹枫留下的这本“玄功要诀”,显然是他毕生武学精华之所聚的上乘心法了。

    杨华想道:“张丹枫是一代武学宗师,他的内功心法不知如何深奥?”果然一开头他就不懂。“子曰: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,岂能出于理、气、象乎?”文字的意思,他是大致懂的,但这几句说得太“玄”,他却不知与武学有何关系,心想:“孔子哪懂内功,为何引他的话?”

    再读下去,这才知道是与武学有关。书中写道:“象者拳之形也;气者拳之势也;理者拳之功也。理气象备,举手投足,无不逾矩。”跟着把阐发这几句话的道理解释的清清楚楚,亦即是修习上乘内功“心法”了。杨华细细咀嚼,越读越是有味。只觉书中的解释,和自己曾经学过的有些地方也可以触类旁通,那是一点也不玄了。“玄功要诀”讲的都是武学基本原理,虽然只是十数页的薄薄的一本书,已是包罗万有。他以前的所学和这本“玄功要诀”比起来,有如小溪之比大海。

    不知不觉翻到最后一页,最后一行写的是:“心法领悟,可以入内室钻研无名剑法。”杨华心里想道:“玄功要诀,精深博大,要说领悟,谈何容易?但我在石林可是不能久留,还是先去看看无名剑法吧。”又想:“剑法名为‘无名’,倒也特别。听说张丹枫是天山派的始祖,为什么不叫做天山剑法呢?”

    杨华踏入山洞的最前一间石室,只见两边石壁画满图形,共有十八个,画的都是各种使剑的姿势。

    但只有图形,却没文字。杨华留心细看,第一个图形像是“朝天一炷香”,

    但这个剑式,剑尖是笔直的指向天空的,壁上的图形剑尖虽也上指,却是斜指。从侧面的某一个角度看来,剑尖倒似乎指向站在下首的敌手了。第二招像是“玄鸟划沙”,但仔细看时仍是不像。而且“玄鸟划沙”乃是转身以反手发出的剑式,杨华试一比划,根本就不可能一下子从“朝天一炷香”变为“玄鸟划沙”。

    其他各式剑招,情形都是类此。看来像是某一普通剑式,细看又不相同。甚至有若干剑式,左看像是甲派的招数,右看像乙派的招数,正中间看又像丙派的招数的。而且十八个图形,剑势都不连续。杨华看得莫名其妙,想道:“这个剑法可比玄功要诀更难懂了,连招式的名字都没写上,怪不得叫做无名剑法。”

    原来这是张丹枫晚年所创的剑法,已是在他开创天山派之后许多年的事情了。其时他的爱妻云蕾已死,他的掌门弟子霍天都已足以支撑门户,于是他遂重履中原,最后回到他与云蕾少年时候最喜欢的地方——石林——度过晚年,方始创出这十八式“无名剑法”。这“无名剑法”比任何“有名”的剑法,境界都要更高一层。它是要靠学者各自的悟力自创新招的。杨华的“玄功要诀”都未入门,当然是看不懂这最深奥的“无名剑法”了。

    杨华走出石室,心里想道:“我现在尚未领悟玄功要诀,欲求躐等,自是不易。但祖师的剑法必定有其道理,我先把各个图形牢记心中,以后待我有了那个学力之时,说不定就可懂得其中的妙处了。”到洞口一看,只见暝色四合,原来他在洞中沉迷于张丹枫所传的武学,不知不觉已是过了整整一个白天,此时肚子方始觉得有点饿了。杨华把那块封洞的石头转过来堵住洞口,爬下剑峰。

    于是者接连几天杨华都在石室里默记那壁上图形,不觉七日之期已满,十八式“无名剑法”亦已牢记心中。

    虽然他还可以留在石林,但为了急于去找孟元超以释心中疑问,他还是决定了按照原来的计划,在师父“失踪”了一周年的日子离开。

    最后一日,他恋恋不舍的离开了住了几年的石屋,但在他要出石林之时,却忽地想起一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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