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回 鬼斧神工开异境-《牧野流星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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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段仇世道:“可是为了你救华儿一事引起的么?据我所知,华儿是给你的一位不肖师弟串同了滇南四虎,从我师兄那里抢去的。后来听说你曾替掌门师叔执行戒律,把这位不肖师弟逐出本门。”

    丹丘生说道:“原来这件事情你已经打听得清清楚楚,那就不用我和你再说了。不错,我是曾为此事,被掌门师叔怪我擅自作主。不过,我之所以不见容于同门,却也并非只是为这件事情。”

    段仇世道:“那又是为了什么?”

    丹丘生摇了摇头,说道:“家丑不可外扬。段兄,你虽然是我的好朋友,请恕我也不便对你详言。”

    丹丘生这样说了,段仇世自是不便追查下去。转过话题问道:“那么你是为了不愿意见到同门,才躲到这里的吗?”心想以丹丘生那么高傲的性情,不见于同门,甚至无辜被逐,那也难怪他要伤心遁世的。

    丹丘生道:“不是我要躲避他们,是他们要把我置之死地!”

    段仇世听了此话,不禁骇然。这才知道丹丘生所受的委屈,有更甚于被逐出门墙者。但由于这是丹丘生的“家丑”,他固然不愿详言,段仇世也是爱莫能助。

    丹丘生苦笑道:“现在你该明白,我为什么不让你知道我的消息了吧?我是怕你为我打抱不平!”

    段仇世道:“贵派之事,外人自是不便干预。但令师叔似乎并非不明事理之人,我是否可以替你设法疏通?”

    丹丘生斩钉截铁地说道:“段兄,你的盛情可感。但这件事情,你最好还是别要多管!”

    段仇世无可奈何地说道:“我也知道你这个忙我是帮不了的。但你就甘愿终老此间么?虽然这里是世外桃源,人间仙境。”

    丹丘生道:“不甘愿又怎么样,我是认命了。这地方本来是有人住的,二年前我找到了这个地方作为隐居之所,还因此结了一个仇家呢!”

    段仇世道:“那是何人?”

    丹丘生道:“三十年前,有个横行天下的大魔头,名叫孟神通,想必你会知道?”

    段仇世道:“听说他是和前辈武学大师金世遗同一代的人,两人曾经几度交手,互有胜负。后来死在女侠厉胜男的剑下。”

    丹丘生道:“不错,孟神通的故事,武林中人大都耳熟能详,不过他虽然死了,却还有一个姓阳的徒孙,苦练他传下来的修罗阴煞功,恐怕就少人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段仇世不禁又吃一惊,问道:“你说的那个仇家,就是孟神通这个徒孙吗?”

    丹丘生道:“正是。他收了几个徒弟,霸占石林,准备重开门户,与各大名门正派争雄。为了他的修罗阴煞功尚未练得大成,恐怕泄漏风声,是以不但不许外人踏入石林,附近的土人,也都遭了他的毒手。”

    段仇世心道:“怪不得找不到土人作为向导。”说道:“这妖人如此可恶,换了是我,我也要把他除掉。”

    丹丘生道:“可惜我还不能将他除掉。但也幸亏他的修罗阴煞功尚未练成,我才能够将他逐出石林。”

    段仇世道:“如此说来,你还得提防他来报仇了。”

    丹丘生道:“当时他给我伤得不轻,大概还得三年方能恢复功力。”

    段仇世道:“他会不会跑去与你的同门勾结?”

    丹丘生道:“这个我想大概还不至于。崆峒派虽然出了若干不肖之徒,勉强也还算得是名门正派,怎会和这个作恶多端的妖人勾结?这个妖人生怕别人知道他是孟神通的徒孙,想来也不敢去找崆峒派的。”

    段仇世道:“但愿如此。”显然仍在担心。

    丹丘生忽道:“段兄,你若是一定要帮我的忙,我倒有一事请托。”

    段仇世说道:“那你说吧。你的事情,我赴汤蹈火,在所不辞。”

    丹丘生笑道:“也用不着你赴汤蹈火,我是想请你既作黄道周,又作徐霞客。”

    出语突兀,段仇世听得莫名其妙,不觉怔了一怔,笑道:“我是做不来黄道周,恐怕也做不来徐霞客。徐霞客踏遍天下名山,我哪有这许多余暇。”

    丹丘生笑道:“我不是要你云游四海。你且听我先说一个徐霞客的故事。”

    “有个和尚名叫静闻,据徐霞客所记,他‘禅诵垂二十年,刺血写成法华经,愿供之鸡足山。’明末崇祯年间,徐霞客与他结伴同行,至湘江遇盗,和尚被打落水,擎经于顶,一页不失。幸而那强盗只谋财,不害命,徐霞客被劫后,与静闻一路化缘,至广西南宁,寄榻于崇善寺。静闻病死。后来徐霞客携他的骨灰与血写的法华经,间关五千余里,终于到了鸡足山。经供之‘悉檀寺’,骨灰也埋在鸡足山,并为之立塔。完成了朋友的心愿。”

    段仇世赞叹道:“如此交情,真可说是生死不渝了。”

    丹丘生道:“徐霞客有‘哭静闻禅侣诗’六首,写在‘悉檀寺’的经舍壁上,我那年游鸡足山曾经读过,可惜如今只记得两首了。我念给你听:

    鹤影萍踪总莫凭,浮生谁为证三生。护经白刃身俱赘,守律清流唾不轻。一篑难将余骨补,半途空托寸心盟。别时已恐无时见,几度临江未肯行。(原诗有注云:江中被劫,上人独留刃下,冒死守经,经免焚溺。)

    同向西南浪泊间,忍看仙侣坠飞鸢。不毛尚与名山隔,裹草难随故国旋。黄菊泪分千里道,白茅魂断五花烟。别君已许携君骨,夜夜空山泣杜鹃。(羽生按:此两首诗见《徐霞客记补篇》)

    段仇世击节赞道:“好,至性至情,真是好诗!”

    丹丘生说道:“我见弃本门,又结强仇,说不定什么时候死在此地。臭皮囊我是无须劳你把骨灰携返老家的了,但我写的崆峒武学发微,却是花了半生心血,研究本门武学的一点心得,敝帚自珍,在我来说,是等于静闻和尚珍视他用自己的血写成的法华经的。”

    段仇世恍然大悟,说道:“原来你是要我像徐霞客那样。他替静闻送到鸡足山,你要我送给何人?”

    丹丘生道:“我死后请你把我的遗书送给我的掌门师叔,若然他也死了,就送给继位的掌门人。你愿意吗?”

    段仇世笑说道:“此事不过举手之劳,但你胡为出此不祥之言,说不定你会长命百岁,我还死在你的前头呢!”

    丹丘生哈哈大笑,说道:“你素来豁达,何必忌讳一个死字?你现在没病没痛,三个月内,不会死吧?”

    段仇世道:“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,那也说不定啊!”

    丹丘生正容说道:“段兄,我不是和你开玩笑的,你走的时候,我就把这本书给你,请你务必替我了结心愿。”

    段仇世见他如此郑重付托,只好说道:“好,我答应你。不过,你的同门……”

    丹丘生已知他的心意,说道:“我知道你想说什么,不错,我被逐出门墙,同门对我不好,但毕竟还是同门。崆峒派的武学,总不能落在异派妖人手里!”

    段仇世道:“你何不传给华儿,让他将来归还本派?”

    丹丘生道:“我和你一样,都是并不重视门户之见的。但我的师叔、师兄、师弟可就不是这样了。华儿是我的徒弟,也是你的徒弟,又是杨牧的儿子,他身兼三派武功,即使我未曾被逐出本门,收他为徒,也是犯忌。他若然把我的遗书拿去送给掌门师叔,只怕还会连累他呢。”

    段仇世知他说的乃是实情,于是笑道:“好,那么只能由我来替你以德报怨了。”心里则在想道:“不过,你尚未知道华儿的身世呢,他可不是杨牧的儿子。”

    丹丘生放下一重心事,继续说道:“现在该轮到我问你了,你此来想必是为了华儿?”

    段仇世道:“不错。”

    丹丘生道:“论理我是应该把徒弟还给你了,但他只差一年,就可以学全我的这点功夫,你可否再等一年?”

    段仇世笑道:“我并不是向你讨还徒弟的。但说句实话,我也不知死在何时,有些事情,他小时候我不能告诉他,现在他十六岁了,我是应该告诉他了。”

    刚刚说到这里,只见杨华捧着一坛酒,已经走到剑池来了。

    丹丘生说道:“这是我自己酿制的,你闻一闻。”坛子打开,酒香扑鼻。段仇世赞道:“好酒,好酒!”

    丹丘生笑道:“今日须得尽欢,你喝半坛够不够?”

    段仇世道:“可惜我的量浅,恐怕不能陪你尽兴。莫说一人一半,你喝九份,我喝一份,也已醉了。”丹丘生道:“好,那我做主人的先喝为敬,你随量吧。”

    杨华在石台上摆下酒杯,丹丘生笑道:“不用酒杯。”捧起酒坛,凑近嘴边,宛似鲸吞虹吸,白练似的一条“酒柱”从坛中激射出来,转瞬之间,就给他喝了半坛。杨华从未见过师父这样喝法,看得呆了。

    丹丘生有了几分酒意,吟道:“知我者谓我心忧,不知我者谓我何求。悠悠苍天,此何人哉?”这是诗经《黍离》一诗中的句子,是写一个流浪者诉他的忧思的。丹丘生语调苍凉,段仇世听了也是不禁引起感触。丹丘生把酒坛一顿,说道:“段兄,你是知我的人,喝酒,喝酒!”

    段仇世喝了两大口,击石而歌:“日居月诸,胡迭而微?心之忧矣,如匪澣衣。静言思之,不能奋飞。”

    这是诗经《柏舟》一诗中最后的一节,译成白话诗的意思是:

    问过月亮问太阳,

    为何有光像无光,

    心上烦恼洗不净,

    好像一堆脏衣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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